谷崎润一郎 | 失却的阴翳世界
谷崎润一郎
日本近代小说家,唯美派文学代表人物之一
代表作《春琴抄》《刺青》《细雪》《阴翳礼赞》等
谷崎润一郎对中国独有偏爱,一生仅有的两次海外旅行,都是前往中国。谷崎的中后期创作不再像早期那样颓废激烈,而有回归传统的沉淀之感,大概与两次中国之行不无关联。今天我们就来跟着文泽尔一起读一读谷崎润一郎的《阴翳礼赞》,这本讲述建筑、美食、习俗的随笔以细腻的笔触刻画了东方传统美学中的含蓄、克制和禅意。在这个一切追求速度与便捷的世界里,谷崎润一郎试图用文字召唤逝去的阴翳之美——“我们已经失去的阴翳的世界,至少要在文学的领域唤回来。”
——小雅君
《阴翳礼赞》中公文库版
by 文泽尔
大正七年10月9日,刚过32岁生日的谷崎润一郎第一次前往中国。他自东京的中央车站出发,坐海轮辗转朝鲜至奉天,根据《懒惰说》里的记载,谷崎乘坐京汉铁路高速列车的头等车厢,历经40个小时,从北平抵达汉口,在如今京汉大道上留存的大智门火车站遗址处下车。这座完工于1903年的车站,是当时亚洲最雄伟、最现代化的火车站,也是张之洞奏请修建之京汉铁路的南端终点站。谷崎君顺着日本帝国铁道院所发行导游手册和地图的安排,行过邦克街(今车站路东南侧)、鄂哈街(今洞庭街前段)和巴公房子,或许雇黄包车路过后城马路(今中山大道,也即汉口旧城墙所在处),经过南洋大楼工地,拐入满是洋行的歆生路(今江汉路),朝着工部局巡捕房(今江汉关)方向前进。抵达江畔后下车,乘坐轮渡至武昌司门口,吃一顿地道清蒸武昌鱼和莲藕汤后,登上黄鹤楼怀古。
谷崎一生只进行过两次海外旅行,全都是前往中国。在此之前,谷崎对中国的印象,完全出自书本知识与联想。《阴翳礼赞》这本随笔集中,谷崎对以法国为代表的欧洲,以及美国人寻常生活的褒贬评价,实际上全是来自书刊报纸,以及汉口、天津和上海租界区里的见闻经验。
谷崎润一郎的创作生涯长达55年,横跨明治、大正、昭和三个年代。作为日本“物哀”审美的重要践行者,创作生 44 33856 44 14986 0 0 4321 0 0:00:07 0:00:03 0:00:04 4321早期的谷崎偏爱中国题材。刊登在《新思潮》杂志上的出道作《麒麟》,直接取材自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和《论语·雍也篇》,讲述孔子传道,途经卫国时,说服卫灵公远美色、专心治国而未遂的故事。故事的真正主角却是王妃南夫人,她奉行享乐主义的态度,开启了谷崎一以贯之的极端唯美追求。不惜因美而废道,这一理念也深刻影响到太宰治、三岛由纪夫等人的创作。
上田义彦 摄
点题作《阴翳礼赞》中的“翳”,按《说文解字》的说法,意指鸟羽制的华盖,上部“殹”为声旁。古人多取其所含遮蔽之意。徐珂《清稗类钞》内有“阴翳蔽日”之说,翳字同霾。谷崎文章中的阴翳,由日本古建的形制要诀发散开去,揭示其美感本源,即在遮蔽、含蓄,乃至晦暗不明上。举凡能面、人形净琉璃、枯山水、日本盆栽、字画、屏风、纸拉门……东方独具的美学领域,均能从阴影、朦胧,甚或伪装中,氤氲出美感来。谷崎尤其认同东洋厕所的建制:先要出主屋,在庭院中迂回,行至竹林灌木茂密的漱洗处后,才好方便。至于西洋瓷砖铮亮的厕所与马桶,在谷崎看来,恰如西方人瓷亮的牙齿一般,太过张扬直白,反而失却了美感具有的禅意基本。《懒惰说》内,亦单独对厕所进行了论述。
谷崎如此钟爱中国,或许是由于其少年时期既已受到的汉学熏陶。昭和三十年时,年近古稀的谷崎开始回忆自己的童年时光,陆续在《文艺春秋》上发表自己的回忆录《幼少时代》。其中一篇文章提到他的老师稻叶清吉,这是位崇尚王阳明学说的夫子,引导少年谷崎进入中国古典文学的领域。年龄稍长后,他又进入龟岛町的秋香私塾研习中文,诵读四书五经十八史略,从此进入对于中原文化的想象世界,不能自拔。
书末《幼少时代的美食记忆》这则小文,作为《我眼中的大阪及大阪人》的延展,暗地里是为了反对“关东完败于关西”这一略带戏谑的论点,在美食方向上进行的论据罗列。谷崎曾经单独撰随笔一篇,名为《中华料理》,其中有句呼应《幼少时代的美食记忆》的话语,是为“在日本第一好吃的是中华料理,其次是日本料理”——由清蒸武昌鱼到糖醋排骨,倒显得醋腌萝卜、宝来屋煮豆和关东煮有些尴尬了。稻叶老师的班级里有位同学,叫做笹沼源之助的,这位谷崎君的挚友,正是东京最为知名中餐厅“偕乐园”的少爷;至于偕乐园,恰恰又位于谷崎所上秋香私塾所在的龟岛町。如此这般,谷崎君的童年故事,究竟如何在中华料理方向上展开,也就不难想象了。
《阴翳礼赞》Vintage Classics2001年版
登上黄鹤楼怀古的前一年正月,谷崎在《中央公论》上发表《人鱼的叹息》:故事发生在谷崎想象中的南京,主角孟世焘是位富家公子,沉溺于纸醉金迷的生活。一位西洋人从热带为他捉来人鱼。孟公子被这人鱼蛊惑,疯狂爱上了她,最后在由香港前往伦敦的途中,将其放归大海。在登上开往中国的海轮之前,谷崎又在《中央公论》发表《鱼之李太白》,讲述诗人李白轮回为鲷鱼,来到日本一位少女家中,与之对话的故事。
从谷崎在文学上的发展来看,他早期的文章,是经历过对西方盲目崇拜的阶段的,尤其推崇王尔德。不过,这一切都在乘火车抵达汉口之后,发生了质变。推敲谷崎初次踏足中国之前写就的数篇中国题材小说,包括本文中未曾提及的《秘密》和《玄奘三藏》,可知其针对中国的创作,甚至创作本身,已进入拘泥想象的瓶颈当中。大正时期的谷崎,经济上并不宽裕,尽管对欧美有所憧憬,却不得成行。尽管如此,中国却并非如西原大辅所说的“折衷之选”,而是作家深思熟虑后的决定。当时,谷崎挚爱的母亲去世,与妻子又失和,他亟需在某种过往关联中,找寻内心平静:中国可说是唯一选择。须知这趟花费,并不比去美国西海岸一趟少:谷崎从《中央公论》和《新小说》处预支了数额可观的稿费,并向春阳堂售出两本书的版权,这才筹措到旅行计划所需的资金。如果只是一次敷衍的出游,断不可能如此大费周折。
谷崎润一郎
事实上,汉口并非谷崎最喜爱的中国城市,也不是他常提的城市,但却是他对于中国印象的转捩点。从《中国之旅》可以了解,谷崎对中国北方并不太满意,甚至觉得在朝鲜和满洲时的花销纯属浪费。可想而知,当他搭乘两天两夜的快车,自北平来到汉口,甫一下车时的感受,与在北方时会是如何不同。正是由这张之洞兴建的车站开始,那些关于东方的神秘、摩登,乃至阴翳,才真正与谷崎内心对于美的孜孜所求产生了共鸣。自那之后,直至谷崎第二次、也是最后一次前往中国——这最后的海外之旅,令谷崎自幼年起便逐渐滋生繁茂的、向外的彷徨彻底闭环。1926年后,他的内心才真正安定,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国家和民族,转而发掘起日本之美来。本书中的这些文章,创作于1933至1934年间,正是谷崎创作步入稳定期后的作品。我们不难看出,其中关于中国的描述,已具备立足于日本文化基石远瞰的观照感,不再需要如《麒麟》时期那般,需要以引经据典来掩饰幼少憧憬了。
《阴翳礼赞》之前,陆求实翻译太宰治《人间失格》与夏目漱石《虞美人草》也有通读。《虞美人草》曾有茂吕美耶的一个译本,和陆求实相比,前者译笔“太日本”了些,而陆译在求实之余,尚追求中式的雅致,这或许并不适合根子里“太日本”化的日本作家,然而对于在“礼赞”思绪中盛赞中国,并长久将中国之旅的印象,转变为文学造诣上一种独特情绪的谷崎君而言,却是最适合的译笔了。
延伸阅读:
止庵、鹦鹉史航谈大岛渚 | 巨大的恨和巨大的爱,是心头滚过的一个个雷
《阴翳礼赞》
谷崎润一郎 著 / 陆求实 译
雅众文化 &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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